走出"存在虚空"--意义疗法如何培养能动性和促进疗愈?
I. 治疗中隐形的价值框架
在大众认知中,心理治疗往往被塑造成价值无涉的领域。无论是荧幕上还是现实中的治疗师,都向来访者倡导"不作评判"的原则。虽然专业话术不断更新——从经典的"这让你有何感受?"到现今流行的"观察而不评判"—但其核心宗旨始终未变。这种理念并非现代独创,早在斯多葛学派时期,先哲就已洞见:多数焦虑与痛苦源于我们赋予事物的价值判断。爱比克泰德曾言:"困住人们的不是事物本身,而是他们赋予事物的意义。"这开创性的哲学思想,为认知行为疗法等现代治疗技术奠定了基石,暗示着价值判断非但不能解决问题,其本身往往就是问题根源。
然而现实永远比理论复杂。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》将障碍定义为对"社交、职业或其他重要功能领域"的损害程度。弗洛伊德则指出"工作与爱是人性基石"。若缺乏关于人类幸福生活的参照标准——哪怕是隐晦或对比意义上的标准——心理诊断及由此衍生的治疗体系,都将失去立足之本。
在多数常规案例中,这些隐性规范或许无伤大雅。当患者学习呼吸技巧缓解惊恐发作时,无需先就"发作有害性"达成共识。但根据我的亲身体验(相信许多人感同身受),那些促使人们走进咨询室的问题,往往直指存在主义层面的探索需求。
有时我们寻求心理帮助,如同进行物理治疗或车辆检修:某个"部件"明显失常,无论是生理疼痛、异常情绪还是扭曲认知。此类情况只需"技术调校"—通过专业训练恢复原有功能,我们对修复过程和预期结果都清晰可控。
但更多时候,驱使我们就诊的问题更为深邃复杂。我们需要的不仅是行为矫正,更是生命视野的重构。尽管日常功能维持正常,我们却开始质疑这种"正常"是否本真所求。此时的困境并非能力缺失,而是意义感的消逝—我们突然发现,那些日复一日的努力似乎无法堆砌成值得度过的人生。
这类困境呼唤的远非正念练习或呼吸技巧所能满足。正如健身只能维持躯体灵活,当我们需要寻找生命方向时,应当承认:对意义的探索本身就是一种合法且必要的疗愈过程。
II. 治疗关系中的能动性悖论
道德哲学常强调"主体"与"客体"的本质区别。主体能基于理性自主决策行动,拥有丰富的内在世界与主观视角,享有被尊重的道德地位。客体则完全被动,只能被外界力量支配。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:应将人(包括自己)视为主体而非客体。譬如将他人物化为性工具便应受谴责;虽然驯导动物无可厚非,但以同样方式对待人类则构成操纵与奴役。
当然在特定情境下,将主体暂时作为客体并无不当(如借肩翻墙)。但康德提醒我们:此举必须建立在同时承认对方人格尊严与自由意志的前提下。
这种区分构成了道德责任理论的基石。我们只会对自主意识下的行为进行褒贬问责,换言之,追责行为本身即是对主体地位的确认。而辩解的本质往往是主张某结果非主体性行为所致:"失手伤人"与"被操纵犯罪"都在试图将自身置于客体地位。
二十世纪牛津哲学家斯特劳森精妙指出,面对确有苦衷者时,我们不自觉地采取"客观立场"。这种态度常见于对待孩童、动物或受胁迫的成人,甚至用于自我开脱:"当时过度疲惫/醉酒/悲愤"——但这类回溯性解释,本质上是对自身能动性的消解。
心理治疗作为特殊人际关系,随时面临能动性维度的抉择。如同教师既可用启发引导,也可用分数威逼;既可能利用身份操纵学生,亦可待若智识同仁。在绝大多数情境中,正确的选择显然是坚守主体性立场。真正将他人视为"被动承受者"而非"主动行动者",理应仅限于极端案例。
这正是当前治疗实践的吊诡之处:当来访者持续挣扎于存在主义命题时(这是作为亲历者的观察),治疗却常常回避对生命意义、行为动机、价值认同等本质问题的探讨。主流谈话治疗更倾向通过技术手段"缓解症状",或教人"接纳而非逃避"——这种回避固然可以理解(涉足价值领域既冒险又不专业),在临床框架内强调客观性也合乎逻辑。但若真正的疗愈必须涉足这片荆棘之地呢?
III. 弗兰克尔的启示:建构意义的治疗哲学
维克多·弗兰克尔的意义疗法,正是对上述困境的突破。这位从纳粹集中营幸存的心理学家,将其苦难经历转化为开创性疗法。意义疗法的核心在于引导治疗双方共同探索生命意义——弗兰克尔认为,现代社会的普遍焦虑正源于他所说的"存在虚空"。
弗兰克尔的深刻洞见在于:心理痛苦本身未必是核心问题。沿袭尼采"知生命为何者,能承受一切如何"的思想,他用集中营的极端案例证明:失去生存理由的囚徒迅速凋零,而怀有未竟使命或重逢期盼者却可能超越残酷境遇。
意义疗法最动人的特质,在于其从起点就确认人的主体地位。通过将"意义寻求"视为生命本能,治疗自然延展至对身份、关系、信仰与事业的探索。在治疗师陪伴下的意义追寻,本质上是将当事人从"客体定位"中解放,重建其生命主动性与自我效能感。相较执着于价值中立的主流模型,意义疗法因直面人类对价值坐标的内在需求,实现了从功能修复到生命绽放的治疗升维。